我做梦梦到了三年前回国时候发生的一件事。
有一天晚上去一家多年来常去的饭店吃饭,我看着时间差不多出门,走了半天饭店的招牌都没出现。我拿出手机看导航,高德地图显示站在人行道上的我处在一片空白之中,很显然地图的更新速度没有跟上城乡结合部的基建速度。我只能看了看相对方向,选了看起来比较合理的一边继续走。我妈在微信上问我怎么还没到,我回复说我迷路了,随后我就看见饭店的招牌在马路的另一侧。我走过去,我妈对我说:「都来了多少次了你怎么还能迷路」。
我一直觉得这很适合作为惊悚片的情节:你站在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周围街道建筑都是熟悉的,但你就是迷路了。
醒来以后我闭着眼躺在床上,想象自己现在从家里出发,下楼,穿过小区,走到小区门口的红绿灯处等红灯。然后我意识到我已经忘记那天去的是哪一家饭店了。我想那我就随便去个什么地方吧。我沿着小镇唯一一条大路一直走,走到尽头是镇上的「文化中心」,里面有曾经方圆半小时车程内唯一的电影院,门口挂着国产电影大大的喜庆的鲜艳的海报。我转弯,路过一家常吃的肠粉店,我还记得肠粉店门口的味道。然后我突然骑上了单车,我妈和我并排骑着,我们在聊天,接着我们拐进了青石板铺就的小巷,因为路窄而不得不放弃并排,我大声喊着什么让她听清。我闻到小巷潮湿的青苔味,巷口的粮油店的花生油味,村里祠堂的香火味。我心想太好了,我都还记得。在拐弯处我看到水泥已经斑驳的砖墙上用来标记巷子名称的深蓝色金属牌,上面本该用白色的宋体写着街道名,但此时此刻那上面没有字。
我停止了想象。我知道我想不起那些走过无数次的巷子的名字了。
前不久读 Crying in H Mart,现在回想起读的时候最多的心情是嫉妒,嫉妒作者的才华,嫉妒她是美国人,嫉妒她可以搞音乐玩艺术去端盘子勉强维持生活 (而不是被移民身份绑住),嫉妒她能随时回到家乡,嫉妒她记住了写下了那么多关于童年和母亲的细节。其实这本书是作者对她因癌症去世的母亲的回忆录,我的嫉妒实在是不合时宜又小肚鸡肠。
读完自然是很想家也很想妈。我和我妈视频的时候说我想家了,然后我们久违地讨论起我们非常默契地很久都没提过的「什么时候回家」的问题,然后我们回到了和每一次一样的导致我们默契地不再提的「再说」,我不能回去,她不能过来,不知道要再说到什么时候。
我对着视频聊天做鬼脸,用手把我的脸挤得非常滑稽丑陋,我妈在视频里皱起眉头,我看着她笑。其实我是想偷偷擦眼泪,但好像挤得太用力把眼泪挤出来了,不过微信视频的磨皮应该也帮我磨掉了吧。挂电话之前我妈还在和我说不要老皱眉头做鬼脸,会长皱纹。我说「长皱纹又怎么样呢」。她说「长皱纹就不漂亮了」。我说「难道我现在就漂亮了吗」。她说「长皱纹就显老了,你现在至少年轻有胶原蛋白」。我说「显老又怎么样呢?这个社会年轻女人只有被吃干抹净的份」。挂电话的时候我们都在笑,虽然我觉得我妈在心里给我翻了一个白眼。
挂完电话我想起 Crying in H Mart 里作者也写过她妈妈总是伸手扶平她皱起的眉头说会长皱纹,又想到作者和妈妈抱在一起互相告诉对方「我爱你」「你是世界上对我最重要的人」的段落,我想象一下发现不太想象得出来我和我妈做这件事的情形,尽管事实如此但我好像还是说不出口 (你看即使是写下来我也是一种间接引用),于是又产生一层嫉妒,然后愤愤地想「美国人说爱说得太轻易了!」
想家的心情一旦起来了就很难平复。
最近《我的天才女友》第三季出了,我看着电视剧里上世纪60年代的那不勒斯越看越像我长大的城乡结合部:路边卖蔬菜水果和日用杂货的商贩,扯着孩子买菜并高声交谈的妇女,大约五六层楼高的楼房和中间围出的一片被孩子们用于追打的空地,街坊邻里的超出城市人的社交边界的问候。读原著小说的时候总是脱离不了对意大利阳光沙滩帅哥艳遇的刻板印象,影视化后那种小城市尘土飞扬的粗野终于活灵活现起来。
不管是看书还是看剧我时常在心里想「莱农就是我吧」,比如对优秀的好友的所有祝福和帮助背后都隐隐约约有一点嫉妒和攀比,比如明明知道尼诺是渣男靠近就会被伤害在面上再怎么克制也无法抵赖心底的暗流涌动,比如面对中产家庭出身的人挥之不去的羡慕和自卑又略带虚荣地想要攀附,比如取得成就后总想得到一个来自男性的肯定,比如明明已经取得了无可非议的成就后还是会因为前男友轻飘飘的否定坐在浴缸边上哭。
看到莱农的丈夫彼得罗和女儿黛黛跟着她一起回老家的情节的时候我觉得他们也是我。坐在饭桌上听不懂那不勒斯方言于是对所有只听懂了一半的夸奖照单全收的黛黛是我,无法拒绝过于热情的亲戚的盛情邀请以至于略带不适地在别人家过夜而不是住酒店的彼得罗也是我。
离开了那不勒斯就不想回去但心里清楚这是自己永远挥之不去的一部分的莱农,也是我。
过年的时候在社交媒体看到有人说「年桔就是广东人的圣诞树」,觉得很好笑,讲给北方人茶茶丸听,他问我「年桔是什么」,我一边在手机相册里翻一边解释,然后发现我手机里并没有年桔的照片,只能网上随便找了一张没有挂利是前面也没有摆菊花的图给他看,并且试图描述它过年在我家门口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我接着和他讲什么是花市,他仍然似懂非懂,我说就是在过年前办的会卖花和橘子树的庙会,他说那是花鸟鱼虫市场吗,我气急败坏地在屏幕上划拉,找不到一张照片。最后一次行花街的时候怎么会想得到下一次那么遥远?
我想起和我妈还有发小家里一起去花市的情形。摆摊卖花和春联的一般都是本地人,讲口音很重的广普,我们是讲普通话的「新广州人」,于是双方掰着指头砍价。桔子树不能太大,搬不动;不能太小,意头不好;挂的果不能太多,否则年还没过完桔子就谢了;也不能太少。花市尽头一群过年没有回老家的「外来务工人员」们坐在三轮车上等着帮人搬花上门,他们也讲带口音的普通话,是妈妈们的乡音,又是一轮讨价还价。大哥帮我们把年桔搬上楼,我一手拎着一盆菊花,在年桔前面反复调试找到最好看的角度,然后从抽屉里翻出利是挂在树上。我家总是重复利用利是,于是上面印着什么生肖的都有,讲究一个大团圆。我明明记得我拍了照,但手机里就是找不到。
我手机里也没有很多家里的照片,没有什么拍照的理由。我开始害怕我会忘记,就像我会忘记走过无数次的巷子名和去过无数次的饭店的路一样。我记忆里的画面开始错乱,电视柜里放着我用来看《鼹鼠的故事》和《西游记》的DVD机是老房子里的还是现在的家里的?厨房的抹布放在哪个位置来着?沙发上到底有几块凉席?
我记得最清晰的影像是湿热的夏天里我躺在沙发上看书或者玩手机,等待台风的到来把落地窗的窗帘吹起,窗帘布的流苏打到我的脸上。我起身去关窗,窗外是岭南夏天台风到临之前在乌云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明亮而有些突兀恐怖的楼房。我在窗口闻到潮湿的雨意。
神奇的是写完找配图的时候找到了那张「明明记得我拍了照」的年桔照片,可惜是没挂上利是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