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只有trust issue的猫建立信任需要多长时间?
答案是:两年八个月零十七天。
带猫去医院,和过去两年里每一次一样,她一进猫箱想逃,盖子一合上就开始哀嚎。我的心焦虑得像烧烤架上的猪皮,起了密密麻麻的泡。我们试过无数种方法,放毛巾,放垫子,放音乐,放出来,都无济于事。我把她抱到了我腿上,她竟然没有像以往一样挣脱,而是乖乖趴着了,小小的脑袋虚虚实实地沉在我的胳膊肘上。
茶茶丸说她是因为断食饿得没力气了。我一厢情愿认为是她愿意信任我了,她终于也有一点觉得我可以在动荡里给她安慰了。我又一次强烈地觉得一个生命把ta热烘烘沉甸甸的信任交给我的感觉美好得有些不真实,在心怀感激的同时又开始害怕失去,忍不住想是否我抱着她的时候她的生命力也在缓慢流逝,此刻我感受到的这种「信任」是否只是因为她日渐虚弱而不再有反抗的意志。
猫的下巴上长了一个肿块,联系医院检查,血检后发现她有慢性肾衰,还没来得及了解清楚怎么治,医生说那个肿块不容乐观。X光里她的下巴处有一个洞,医生说「不太可能不是癌症,但我们可以等活检结果。如果是癌症,那她的肾也不用治了」。我一时不知道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想起了去年追着猫喂药每天都在献祭本就不多的信任的日子,是不是癌症来得比较痛快?
为了做活检,猫的下巴开了一刀,回家时脸上带着两个钉子,有种黑道大哥的蛮横。麻醉的后劲让她异常亢奋,在家里走来走去,一晚上活动量超过了过去一年。因为饿她在食盆的位置骂骂咧咧地打转。等到终于可以喂食的时候,她一改平常舔两口就走的傲娇做派,狼吞虎咽地吃完半盆饭,脸上的伤口还在渗血,竟然有点其他猫科动物的威风。第二天刀口已经开始愈合,总觉得她的生命值应该还有很多才对。
给猫喂了吗啡止痛,用药以后她就一直在眼神涣散地发呆,而我忙着拍照因为她呆瓜的样子太搞笑了。她的舌头时常放在外面忘记收回去,以人类的视角来看是令人窒息的可爱,我又忙着拍照。一边拍一边想,人类好变态,我会因此下地狱吗?我身上猫的纹身是一张她吐舌头的照片,算不算一种一语成谶?
我到处发猫吐舌头的照片,每当有人跟我说「好可爱」,我就会故作轻描淡写地告诉对方「她吐舌头是因为她得了口腔癌舌头收不回去」,然后对方就会愣住。恶作剧得逞,我在心里偷笑,一种抠痂一样的爽。
前段时间听播客说对死亡的预期会影响对快乐的感知,大约说因为老年人比年轻人更接近死亡,所以会更珍惜当下,于是老年人比年轻人更快乐/幸福(Happy)。我不知道猫是否因为死亡的迫近更快乐,但我确实因为即将到来的猫的死亡而对快乐更加敏锐——已经容不得我浪费了。但因为我不再逼迫她做任何她不喜欢的事(除了喂药),比如刷牙剪指甲和为搬家准备的外出训练,猫也挺高兴,对我的态度也亲密了许多。不管怎么说,那个播客没有骗我。
吗啡和死亡将至的作用下猫变得特别粘人,粘人得仿佛一只讨人喜欢的猫,我一边享受她贴着我的身体摊肚皮,一边担忧这是不是回光返照。那段时间我不可避免地阴暗且厌世。前不久才拿出一个盒子用来装她的毛,不知道还能不能填满。在沙发上捡到一根胡须,想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根。看到社交媒体上其他的猫也会涌出一种意难平。打开领养猫的网站又关上。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是在车库里,三天没有见到人,向第一次见面的我撒娇。我后来知道她根本没有那么粘人,她只是需要偶尔补充一下人类的气息;她因为反复换主人而有trust issue,养了两年才愿意趴上我的身;她白天喜欢自己睡觉,但晚上一定要在人的旁边,最喜欢我和茶茶丸两个枕头之间的缝隙。
猫走后有一天我梦到了猫,像以前一样躺在我的头顶,热乎乎毛茸茸一团。我迷迷糊糊伸手摸到虚空,醒来。然后茶茶丸醒来,说他也梦到了猫,睡在了往常那个空隙。那天我们收到了猫的骨灰,装在一个纸筒里面,摇晃会发出沙锤一样的声音。
刚确诊口腔癌后的两周,在止痛药的帮助下,猫看起来仍然像一只健康猫,甚至是一只比之前更健康的猫。过去两年多我们费尽心思都没治好的她喷嚏和鼻涕没停过的鼻子突然好了。茶茶丸担忧地问我要不要取消他8月的外出行程,我说你走吧,又不是你不走猫就不死了。我想得很简单,医生说口腔癌会让猫渐渐无法进食,但其他身体功能不会受影响。面对前所未有地「健康」和「亲人」的猫,我觉得我没问题。
有天起床看到地上有血迹,我找到睡得正香的猫,嘴边和脖子上还有干涸的血渍,猫一脸被吵醒的不耐烦看着我,我懵了两秒钟开始大哭。后面有一次喂药的时候猫不配合地甩头,血混着药水溅了我一身。我看着裤子愣住了,心想为什么又是白裤子。然后擦沙发,擦地板,再擦她嘴角和爪子上的血,擦完站着大哭。出门上班的时候会想,还好有工作分散注意力,不然我可能会在家里抱着猫哭一整天。但上班的时候又会想,我为什么没有在家里抱着猫呢?
猫好像仍然对自己的状况一无所知,睡觉,每隔一段时间去吃饭喝水上厕所,只是间隔越来越长。我下班回家摸摸她就去做饭,她朝着我的方向轻轻地叫命令我过去陪她。在我躺上沙发的时候用最贴合我身体曲线的方式趴下,在我关灯以后跳上床,在我失眠的时候打呼噜,我手直接落在了她肚皮上也没醒。我从未见她睡得这么沉过,不敢再一厢情愿觉得是她信任我,只是在想她是否因为病痛难以入睡所以一旦睡着就是深沉的睡眠,又在想是不是病痛让她在噩梦里无法醒转,转头把脸埋进了她肚子里。猫的心跳和呼吸都比人快,我数着猫的呼吸,她呼吸一次,我吸一口气,她再呼吸一次,我呼一口气,猫的心跳轻而稳定地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我很快睡着。
有天下午在家躺着看书午休,猫看我上床立刻跟了过来,破天荒赏脸睡到了我怀里。我受宠若惊,猫只有在冬天很冷很冷的时候才会愿意躺进人的怀里。我一动不敢动,生怕她收回成命。我们俩的呼吸渐渐重合,在空调房静止的时间里睡了过去。睡了一觉醒来猫还在,我觉得有点冷手也麻了,起床去关了空调。回到床上以后试探性地问猫能不能睡回来,她转了两圈钻进了我怀里。我仍然能够想起她热乎乎地躺在我怀里的感觉,那种手臂轻轻发麻觉得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压在我的肱动脉的中点的感觉。那是她最后一次睡在我的怀里。我总觉得她其实知道自己要死了,否则我无法解释为什么她会突然在夏天的某一天同意和我一起午睡。
最后的两周我格外平静,我的脑子终于接受了猫快死了这件事。猫的衰弱速度变得更加难以察觉,或者说,她已经很糟糕了,所以很难发现她的病情仍然在恶化。直到我摸她的肚子的时候发现原始袋都瘦得快没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原始袋也会消失。最后一周我和茶茶丸为了什么时候安乐死吵了三次架,他打了电话去预约,我们会在不同的时刻软弱。我对他说,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啊,他说,该怎么办怎么办,我说没有猫我该怎么办啊,他说,你还有我。
猫走后我觉得内心的三根支柱——猫、茶茶丸、我自己——突然塌了一根;两根柱子也不是撑不住,只是不怎么稳。反复想起Fleabag在葬礼后说:I don’t know what to do with all the love I have for her. 我艰难忍了两个星期终于忍不住去朋友家吸猫。别人的猫果然不是自己的猫。我想要把脸埋进猫肚皮。
安乐死的时候,猫先被打了一针麻醉。药慢慢起效,猫的表情也放松了,那两天因为疼痛形成的皱纹舒展开来,她又变回我熟悉的样子,轻轻地打呼。医生说你们可以最后和她告别。我把她吐着舌头的脑袋从我胳膊上拿开,看着肚子上的毛随着呼吸缓慢地收缩又展开,又哭又笑,我说这和死了有什么区别,茶茶丸说喂醒醒。我和医生说继续吧,we’ll never be ready. 粉色的药水推进去,她的肚皮渐渐变成一块平整的布。
医生把她包在毯子里,我抱着她下楼。余温透过毯子传到我手上,感觉好奇怪,可能因为只有温度没有呼吸。仍旧沉甸甸的,但不再觉得抱着的是猫。放在车上我打开毯子的一个角,她的毛摸起来还是一样柔软顺滑,像以那种滑稽的脸埋进地面的姿势睡着了,我又笑出了鼻涕。
这篇文章断断续续写了好几次,每次写都是呕吐的感觉,产生了一种只要把对猫的爱全都吐出来我就不会再难过的错误预设。猫走后一两天我在家仍旧会觉得有一团橘色的影子滑过,反应过来那不是猫以后就开始哭。因为一想起就会哭,所以越来越少地想起猫,一方面,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忍不住怀疑我是否太凉薄。是否等到我想起猫而不会哭的时候,我其实是忘记她了?
送走猫以后我立刻收拾了所有猫的用品,扔了一些送了一些卖了一些,只花了两个小时。曾经猫的占地面积是三个猫窝加一个猫爬架加一个猫厕所,现在是零——骨灰盒跟乐高共享一个架子。我虽然相信灵,却不相信来世,否则我的爱与思念还有去处,不像现在狼狈地堵在鼻腔。
打印了一些拖拖吐舌头的贴纸到处贴。世界以痛吻我,我报之以略略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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